文/张笃德

书架上增加了两本不一样的书，《方寸烟火》《人间不失》。青年摄影家王天抒的视角独特、令人过目心为之一颤的摄影集。两本厚重之书，不着一字，满眼人间烟火，苦辣酸甜。王天抒把境头聚焦风雨，却不拘泥于风雨，艰涩中驿放出温暖。我们一定要用心去研读才不辜负摄影家的良苦用心，摄影家用镜头说话，其语言就是现实社会真实的表情。摄影家和劳动者内心是一样的人，瞬间发现并从中读出微妙含义，用穿透生活的眼光，洞悉生存背后艰难的面纱。

现实里的孙悟空

身穿红色披风，脸上毛茸茸，头上两只天线似的长羽翎，雪亮的除妖棒扛在肩上，火眼金睛仿佛能洞穿世间的一切。别致造型、活生生的孙悟空，一下子就从画面中鲜亮地凸显出来。

他是从花果山下来的吗？还是刚刚从玉帝的五指山下逃离出来？能上天入地、腾云驾雾，无所不能，与稳固、沉重、规范的世界形成强烈反差和对比，尤其是和穿着制服、脸被玻璃头盔完全遮住、看不清表情的交警站在一起，彼此交流着，亲切、自然，没有一点违和感。

恰巧照片景深处的跨街桥涵上，驶入画面、印有“和谐”两个字的机车，连同身后游鱼一样有序的骑自行车的人流，构成醒目的一体画面。

我用文学的眼光看这张照片，看孙悟空，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成戏剧和神话传说里的模样，为自己的人生赋予镇妖驱魔的功能。他要捍卫什么？如果他日常里就能实现这样的愿望，他也没有必要把自己做成这样的人设。说明他内心有了太多屈辱、压抑、愁苦，他发泄不出来，更不能也不敢反抗，有的只是隐忍、顺从。

今天，他终于找到了自己，他的愤怒和不满在这样的装扮下有了宣泄的可能，甚至忽略了头上的紧箍咒，满世界寻找邪恶的妖怪。

现实社会是在秩序下运行的，甚至会束缚自由的发展。而孙悟空天赋异禀，可以畅通无阻，任意驰骋。整个画面是温馨、和谐的，就连孙悟空的表情都十分喜乐。时代多元，允许个性张扬和不影响他人情况下的一己放纵，宽恕、包容，哪怕扮孙悟空的这个人精神裂变。

孙悟空给现实带来的美好，让我们忘记了沉重与不幸。我觉得这张照片表现出在和平年代里，对固化反叛和颠覆，与世界建立新的默契。

这张照片无论是抓拍的能力，还是画面的构成、技术，更有机缘巧合，一切都刚刚好，虚幻与真实同框，荒诞可以接纳。孙悟空成为日常生活中乏味的调料。

拍摄者准确扑捉到了这个时代和人的精神世界的巨大变化，赋予这张照片无尽的想象和张力。我想，看到这张照片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孙悟空走了出来，人生有序与无序共存的状态，独特、深刻，时代变化中人的心灵走向的大写与彰显，让这张照片成为新时期以来了不起的杰作。

冬天落日

见到落日本不应该有什么惊诧，只是它太大了，大的比我家吃饭的圆桌还要大；它离我太近了，近的伸手就能触摸到的感觉；它太红了，像刚出炉被高高吊起来的红彤彤的钢水。

十几年前，我在创作诗集《最后的工厂》，有一个冬天的傍晚，我从市中心往西走在立交桥上时，猛然间看到红彤彤的落日在我目光的前方，被城市的楼房、电线杆，工厂的烟筒、铁架托举着。我停下脚步，驻足看落日在一分一秒的下沉，就像一个豪华大家族的盛宴即将谢幕。

落日是那么的红，红得像初恋时少女的脸颊，更像我青春的想法和热爱工厂的一腔热血。显然，在我想这一切的时候，落日红霞弥散，它的身影正一点点消隐。公路上的车流、人流没有注意这一切，风寒中穿着厚棉衣骑在自行车上拥肿的背影，公交车疲惫缓慢的车身，路旁突兀的树，暮霭时灰蒙蒙的天空，都是朝着冬天这个方向。

这枚落日好沉重啊，我举起双臂承接不了它的下坠。

这枚落日在我心中就是工厂敲响的生命晚钟。

时隔十多年，我在王天抒的摄影集里再次看到了这枚曾让我耿耿于怀、心如泣血的落日。

晾晒的衣物

　　真实、日常、琐碎的事物被摄影家的镜头聚焦、锁定，就像诗人在庸常中发现痛苦并创作出触及心灵的诗。

这些每天穿在我们身上、装扮我们生活风貌、显示精神气质和个性的衣物，以其鲜亮的色彩，映现我们的动作、表情，与我们一举一动息息相关，既是身份象征，也是出入各种场所的需要，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。

生活太沉重，凝聚了汗水；现实太芜杂，落满了灰尘；市井的烟火太油腻，身上有腥臊、酸腐之气。是时候了，接受干干净净的清洗，去除污垢，在阳光下暴晒，让紫外线杀死毒菌。这样的休息、调整真好，像在海边纳凉，在树林里散步。

应该是和煦的春风，把轻松的心吹得飘舞起来。我们肉身犹如蜻蜓的翅膀一样透明；似晶莹盛开的花瓣散发着香气。

我看到照片里被晾嗮的衣物都是不上档次、穿旧了的衣物，挂在老楼生锈的护栏上，外衣、内裤、袜子、鞋带挂了一排，陈列被沉重生活污染、磨损，还要继续保持干净、美好的样子。它们在风的帮助下，竟然飞了起来，像春天放飞的风筝。这让我像到有一首诗歌，好像名字叫《会飞的床单》，想一想就很诗意，精神的飞翔被拍摄者唤醒。

意外合影

作为外行人，我只领略作品带给我的直观感受，对某一幅作品感兴趣才进一步深入细看。王天抒摄影集《人间不失》扉页中夹着一张便条，上写：“摄影书应该在阳光和窗边闪射光下观看”署名是浙江摄影出版社、资深摄影书策划人郑幼幼。郑老师的专业性提示，让我成了阅读的受益者。就拿这张意外合影来说，我翻看时并没有在意，认为是一张日常结婚情景而已。但，总感觉哪里不对，这样一部认真筛选、把关的上乘作品集，怎么能有滥竽充数的照片呢？于是，我把照片拿到窗口下再看，才发现这又是一张难得的好作品。

王天抒具有高超的摄影技术和驾驭画面的能力：把一对新人突出到几乎占了整个画面的百分之九十，围观的农民工在画面里微乎其微，很容易被忽略掉，这样大胆的处理，险些造成我浏览时的错误判断。

照片画面的主次关系、大小关系、远近关系、强弱关系，色彩的明与暗、青春与劳动、幸福与奋斗、城市与农村的对比，一下就鲜明起来。是偶然的巧合，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，被每时每刻都处于街拍状态的王天抒瞬间收入快门，他在无意中创作出具有意料之外效果——触及人类生存及命运思考的传奇作品。

婚礼在人生中太重大了，是人生全新开始，是进入稳定生活的标志。一对新人，在光影中幸福满满。从画面可以断定，拍摄地点是刚交工的新房，围墙外是在建的工地。欢腾的鞭炮声让一群从农村来城里做建筑工的男人们开了洋荤。农家院的世界，怎么可以和城市高楼大厦下的隆重庆典相比？青壮的男子，期冀着自己婚礼，年纪大的男人为自己的儿女而心有盘算。

这不可思议的巧合，时间，地点，环境，新郎新娘新婚喜庆，满地红屑。而不高不矮、上面插满尖锐玻璃茬子的围墙后面，旧工装、灰头土脸，面容模糊的农民工，站的那么整齐，似乎每个人都不想错过这样一次机会，哪怕只露出眼睛，认真观看，像剧场里的观众看舞台上精彩的演出，被深深迷惑、吸引。他们站成大山和一大棵树的造型，在王天抒的镜头里犹如一座雕刻的群像，就这样农民工们在我的心里被不断放大，这张照片让我的眼睛里盈满泪水。

铁工具也有春天

翻阅王天抒摄影集时，有这样的感悟：每一幅照片都是一个故事，一个事件，一首诗。

我们一定要用心去研读才不辜负摄影家的良苦用心，摄影家用镜头说话，其语言就是现实社会真实的表情：破旧的自行车上，挂了四个牌子，上面写着力工、水钻、安空调、钻眼。揽活的人就在不远的地方拉呱。自行车上的直径约有200厘米的水钻上，插着从桃树上折下来、开着淡粉色花瓣的花枝，整个画面充满了希望和喜意。

春天来了，街边自发形成的用工市场，三五个人聚在一起，没有人招揽生意。他们把工具放在唯一的运输工具——自行车上。照片里的人在画面上占的比例很小，属于景深部分。突出的是铁工具上插的一枝桃花，铁工具成了桃花的母体。桃花柔媚妖娆，铁工具冰冷沉重。两个世界的事物嫁接在一起，成为诗的意象。

这些靠出卖体力和技能的人，无意间一个破坏树木的举动，却呈现出心中的向往和美好。让人担心的是，脱离了母体的花枝，它的生命维系不了多久，接下来等待的就是枯竭和死亡。铁工具上的桃花让我们看到劳动者细腻的内心世界，欣喜的画面，其结果必定是悲凉的。

摄影家王天抒和劳动者内心是一样的人，瞬间发现并从中读出微妙含义，用穿透生活的眼光，洞悉生存背后艰难的面纱。

谁的心里没有春天？谁不喜欢春天里盛开的桃花呢？

平衡术

生活是平衡的艺术。

自行车和一个家庭平衡；废旧塑料桶和一顿饭平衡；左手和右手平衡；手表上的时间和岁月平衡；一条短裤和西装革履平衡；蹲下和站起平衡；背影和道路平衡；路障和远方平衡。

天空和大地平衡，阳光明媚和风风雨雨平衡；艰苦和顽强平衡；一个人和现实社会平衡。

这幅照片简单，但又十分复杂。摄影家把技术都融化在画面里：一个光着脊梁、蹲下身子的男人，一手扶着自行车——自行车不能倒，这是全部家当；一手捡拾废地上的空水瓶——只值几分钱的空水瓶，这点滴的摄取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。

自然、真实，这幅照片具有无限张力，其生命内涵震撼人心。

吻狗

吻狗

　  吻是情感处于极致、情绪爆棚时的生理反应。

军人吻帽徽和钢枪；教师吻孩子们交上来的作业；艺术家吻创作出来的作品；游子吻家乡的故土。

见过动物园里饲养员吻海豚；失恋的人吻大树；喝醉酒的兄弟紧紧抱在一起吻光秃秃的脑门；多情的男人痴迷地吻着鲜花；篮球名宿巴特力和姚明打赌输了吻驴的屁股……

三十年前，生活困难，父母在院子里养猪，有一天晚上，我喝的醉意朦胧，推开院门，在膘肥体壮的猪身上吻了一口……

王天抒这张照片拍的是夏天的晚上，商业区石阶上纳凉的老男人，在吻他的狗。应该是在那坐了很久，不知老男人是独居一人，还是酒后认真地吻狗的屁股，狗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，有些惊恐、诧异地回头看主人。

到底发生了什么，让老男人有如此举动，是想到了家人、子女 ？还是夜已深，归空巢，心有孤寂而不可言。一定是内心里哪一根脆弱的神经产生了幻觉，把无法表达的情绪宣泄在狗身上。老男人吻的是狗，往深处理解是吻孤独，吻心目中的亲近之人和事物，有可能吻的就是他自己。

人和狗在光里像剪影，回收店的招牌特别醒目，回收手表，能回收逝去的美好光阴吗？高价回收奢侈品，多少钱能回收爱和亲情，以及家庭的温暖？

摄影家王天抒在这样的情境里，迅速按下情感的快门。他在创作谈里说：这张照片里人的爱更多了些。

老女人手持鲜花穿街而过

太招摇了！

少女的心，美女的梦，都在手上持着的花枝上、盛开的花瓣中醒来。

花朵属于青春，属于女人，属于美好的事物。

可人生已如脸上的皱纹、头上的白发。不再妖娆的身姿，目光里没有了流萤顾盼，没有妩媚的风情，穿的衣服也是老旧的式样，色彩都是暗红色的。

老就像一把刻刀，把风霜雨雪都刻在了人生的版画上。

然而，老女人却把整个春天持在手上、抱在了怀里，脸上的笑容与花瓣一同绽放。尽管春风料峭，白色的口罩遮挡不住心田里萌生的喜悦。

大胆、自信，如春风一样行走在街巷，比少女美，比阳光清纯，比风妖娆，比花儿开得自然。

太招摇了！头发斑白的老女人，抑制不住兴奋、欣喜的样子，显然不是去赴什么人的约会，而是在春风里疾行，把美传递给世界，告诉每一个人：春天来了。

废墟上的风筝

放风筝没有什么更多的意义。像我们小时候放风筝是生活单调，能够代表希望的一种游戏。

现在放风筝已经是一种养生，在城市广场、在河提、在宽阔的操场。风筝也高级，放风筝的工具都有了科技含量。

这张照片是一个拆除的废旧房屋，以及还没有进行开发的空地，破烂不堪的场景，连天空的色彩都是灰暗的。

偏偏在这样的地方，有人放风筝。是谁已经不重要了，重要的是风筝的细线看得清清楚楚，让我们担心细线在风中会不会断了，风筝就会失去魂魄一样,飘的无影无踪。好在放飞的简易风筝飞的并不高，正好在破旧的房屋上空，美好与丑陋的反差，衰败与向往的共舞。

王天抒说：“这个风筝是动画片里的机器猫？机器猫在动画片里是万能的，它可以给人带来梦想中想要的，他能帮你实现。这个元素很重要，如果放一只蝴蝶什么就不是这个味儿了”。

我写过一首放风筝的诗，风筝京剧花脸的造型，戏剧性表达放风筝人的内心世界。

在废墟上放飞风筝，人有坚韧之心，无奈中看到希望。面对所处的现实和窘迫的生存环境，心中的理想和愿望始终像手里放飞的风筝。

远处隐约可见的高楼，如梦似幻，一只风筝高高地飞在残垣断壁的废墟之上，让心情轻松了许多——根植于心的风景最美，从地平线上超然跃起，仿佛诗歌与远方正向我们招手。

领狗回家

　 与狗为伴，生活常态。遛狗，成了城市人司空见惯的一项内容。

多元社会的包容，生活的闲适，宠物狗与人关系越来越紧密，仿佛家庭里一个成员。

东北某城区的街巷，老旧的建筑，一个中年妇女拉着小狗回家的背影，与水泥灰的色彩，旧电线杆、陈旧的墙体匹配，领狗的女人头发没有打理，着装朴素，狗也不讲究，毛杂色污打着绺。

普通的女人，普通的狗，女主人用手拽着小狗的两只前爪，像牵着学步的小孩的手。小狗儿有如一个贪玩的孩子回头，看它周边还有没有伙伴，看它没玩够的事物，两只腿站立行走的姿势，把它内心的眷恋和不舍充分表达了出来。这情景太有意思了，充满烦恼、困苦、沉重的人生，一下子变得变得轻松、有趣起来。

现在照片被拍摄者强加进去很多的附加元素。领狗回家简单，就是一个街区、一个人、一只狗，特别温暖。中年女人和小狗让我们想到了母亲和自己的小时候。

其实，摄影照片无论拍背影还是正面，表达的都是内心和灵魂的折射，在困境中生存、乐观的生活态度。

世界越来越热闹，人却越来越孤独。父母已经逝去，儿女去了远方，邻居很少走动，人与狗相依相伴，有真实的呼吸寸步不离，生活里的一切无望和失意就变得淡化了，生活就不清苦。

文中图片选自《方寸烟火》《人间不失》（<方寸烟火>收录的作品是从摄影师王天抒自2005年以来每天街拍积累的十多万张底片中精选的，摄影师拍摄的大众并非简单的众生相，而是去捕捉凡俗中饶有趣味的烟火味道;<人间不失>拍摄于2020年全年的沈阳城。这些作品生动、鲜活、有趣，刷亮了我们的眼球和思维，让我们忍不住根据自己的经验，去完善和续写那些照片没有完成的故事）郑幼幼工作室策划/编辑。出版社：浙江摄影出版社

关于作者：

张笃德，笔名竹马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抚顺市作家协会顾问。辽宁省第三届签约作家。在《人民日报》《中国作家》《人民文学》《诗刊》等发表诗歌，有多首诗歌获全国大赛一二三等奖，并被收入年度诗选及各种权威选本。著有诗集《竹马诗选》《一个人的生命能走多远》《最后的工厂》，自编散文集《美好的误区》《集外集》，《一个人的生命能走多远》获得中国作协重点作品项目扶持，《最后的工厂》获得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扶持，参评第七届鲁迅文学奖，荣获辽宁文学奖(诗歌奖)。

关于摄影师：

王天抒，首部摄影作品集《方寸烟火》获沙特阿拉伯 ADAB 出版社之邀，在 22 个阿拉伯国家/地区出版发行，是国内为数不多的输出海外版权的个人摄影师作品集之一。2022年出版《人间不失》摄影作品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