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昆仑山的收据,热河路的家书
一、收据:风雪昆仑 1935年的苏北平原,一个名叫丁邦琦的男孩在如皋出生。他注定要长成一棵树,一棵能在昆仑山巅扎根的树。一米八的骨骼,浓眉,方脸,是那种旧年画上走下来的、带着铮铮气韵的中国人模样。 1956年,21岁的枝叶探进了军营。当兵28年,有18个春秋被西北的风雪重新浇铸。 他的青春,是泼洒在兰州军区昆仑山最高的那片边防哨所上的。那里,海拔4000多米,天是冷的,风是硬的。一年里,有八到十个月大雪封死了一切来路与去路。他就站在那儿,一站就是三年,把年轻的呼吸,交给了稀薄的、冷冽的空气。后来他心肺总是不好,医生说,是高原留下的印记。那哪里是什么印记呢?那分明是他悄悄递给祖国的,一纸关于青春的收据,上面签着缺氧、严寒,和漫长的、与世隔绝的忠诚。
二、铁盒:镀亮的光阴 六十年代,他这阵来自北方的风,在南京的烟水畔停驻,与一位下关的姑娘成了家。八十年代初,他脱下军装,转业到南京市港口医院工作。 在如皋老家,他的归来是一场节令。孩子们踮脚盼望的,是一只铁皮盒子掀开后,那几十颗静卧着的、带着异乡光泽的牛奶糖。甜,是一种可以含化的、亮晶晶的童年。若他独自回来,整个老屋便会醒来。天未亮透,他已在晨雾里跑步,脊背挺直如哨所旁不肯弯腰的白杨。而后,他会坐在院子里,用一把旧刷子,一遍遍打磨那双军用的黑皮鞋。“沙,沙,沙——”那声音像蚕食桑叶,把晨光嚼得细碎。鞋面渐渐亮成一汪水,映出门槛上孩子们的几张小脸和脸上那层薄薄的、名为“向往”的釉彩:长大了我也要像二叔一样,做解放军战士,穿乌黑锃亮的大皮鞋。 他是这个七兄妹、二十几口人大家庭的梁。谁家屋檐漏雨,谁家灶膛火冷,第一个被念起的名字总是“南京的二叔”。他寄钱,其他兄弟出粮出力,把年老父母的晚年安顿成一盆暖手的炭,不烫,但能焐热漫漫长夜。他对侄辈们说:“孝敬老人,关爱兄弟,和气生财。你们年轻一代,要学!”
三、邮路:未拆封的乡愁 父母走后,他成了记忆的司库。南京热河南路的家,是他的船舱,他掌着舵,把妻子护在风浪不及的角落。可乡愁是舱底压着的一块故土,总在夜深时散发出潮湿的气息。 于是,汇款单成了候鸟,年年向老家飞。红封子落到兄长掌心时,他的话也顺着电话线爬回老屋:“大哥,大嫂,你们在家,替我们大家侍奉走了四位老人,辛苦了。我在外面,离得远,能做的少。这点心意,你们一定收下。莫要省,想吃什么就去买,尤其是肉,要舍得吃。”“辛苦”二字,是替所有远游的子女弯下的腰;“要吃肉”,则是一个军人能想到的、最朴素的战役——他要打赢时光,让兄长的晚年,碗里有油光。 他最念的,是家乡的土产:如皋的大米,玉米糁儿,搬经高沙土里长出的花生、芋头、蕃芋。早年间,这些宝贝得靠亲人挤长途汽车捎去;后来有了快递,乡愁便有了更便捷的邮路。每一次收到,他总欢喜地分给邻居,不忘说一句:“这是我们如皋的特产,富含硒。”说这话时,他脸上有种近乎天真的骄傲,仿佛分发着的,是一小片故土的神圣。 他对家族的荫蔽,绵延到了第三代、第四代。在南京求学的孩子,都会被他叫到家里吃饭、谈心。饭桌上,他会不经意地提醒:“过节,要打电话联系。”话轻,落在心上却有重量。
四、归途:最后一个冬天 昆仑山借走的东西,晚年一一来索偿。心肺像一架旧风箱,禁不起一丝凉风,也拉不动长途的颠簸。回老家的路,被锁进了十年前。 2019年春天,晚辈们去看他,想把红包塞进他口袋。他的手像一道闸,硬生生拦住:“我有钱用,哪里能用你们的钱。”那力气,仍是军人式的,不容置疑。 时间走到2024年深秋。食道癌,晚期。他坐在窗前,阳光漫过他清癯的侧脸,像漫过一座沉默的山脊。侄辈推门进来,他转过头,声音轻得像叹息:“你终于来了。”家人编织着“食管狭窄”的童话,他便也顺从地扮演听众,眼神清澈,仿佛真的相信这场温柔的合谋。 直到最后,他仍是那个分发礼物的人。四个要需要转交给他的弟弟、妹妹的红封,被仔细封好,他亲手交到侄辈手中:“带回去,转交给他们。你和他们说,这是最后一次了。” 他说:“估计我的时间也不长了,反正就这个样子吧。”语气里没有波澜,像在说一件别人的、很远的事。 他说,“告诉大家,不要来看我,太麻烦;也不要寄东西,现在什么都不缺。”他絮絮地叮嘱,把所有的牵挂,都打包成了“不麻烦”三个字。 那时候,他明知时光将尽,却仍要耗尽他的最后一丝力气,把温暖再分一次,把牵挂再理一回。他放不下他的弟弟妹妹,放不下这个他守护了一生的、庞大的家。 四十余天后,腊月十七日,雪落金陵。他终于把自己,还给了大地。
五、低语:风与松柏的对白 今年清明节,家族二十余人立于栖霞山区的南象山公墓。墓碑冰凉,上面供着麻切、桃酥,那些是他偏爱的、来自故乡如皋的“茶食”。 风过松柏,飒飒声如私语。 “二叔,我们来看您了。” “您是威武的解放军战士,把青春和健康献给了祖国。” “您是我们全家人永远的骄傲。” 声音散在风里,没有回响。 可他们知道,有些东西从未离开—— 那张被昆仑山收下的青春收据,已成山河的一部分;而那封以一生写就的家书,墨迹已干,却在每个想念他的黄昏,被风翻动,沙沙作响。就像很久以前,一个清晨,刷子摩擦皮鞋的声音,安稳,绵长。 他永远地活成了故乡夜空里闪亮的一颗星,虽不言语,却让所有夜行的人,认得回家的方向。(作者:丁佐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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