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伊琳/文

全体演员合影

2025年5月30日，由上海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孙红杰担纲原创（导演/编剧：徐召群；作词/作曲/联合编剧：孙红杰）并领衔“歌咏国学·诗乐府”主演[]的诗乐情景剧《桃花源》，在上海旅游高等专科学校（上海师范大学旅游学院）小剧院成功首演。此版《桃花源》以当代视角对陶渊明笔下的“桃源”故事及其寓意做重新解读并演绎，通过虚构桃源的来历、事迹和危机，对“避世隐居”的理想提出疑问，引发观众对“个人与集体”“封闭与开放”“物态与精神”“传承与发展”等深具当代关切性的几对关系进行思考，最终表达“当于心间觅桃源”的意旨。

谢幕照之一

一、故事梗概：当代视角下的桃源秘辛与抉择

通晓鸟语的“侣鸟人”虞归，受神秘凰鸟召唤，于烟溪渡口被摆渡人引入传说中的桃源。在此，他不仅聆听了凰鸟仙侣浪漫而无私的爱情传奇，更揭开了自己作为仙侣后裔的身世之谜。原来，桃源福地本是凰鸟仙侣的爱巢，他们却将其拱手让与乱世难民，成就了桃源一族的根基。虞归兼具桃源“主人”血脉与外来“客人”身份的双重视角，在他意外到来之际，恰逢桃源面临“福地不秘”的危机：十年前出走的桃源乡民草尝突然归来，外部世界的存在打破了长久封闭的宁静。族长与司农、司礼、司乐三位长老忧心忡忡，恪守的祖训与变革求存的呼声激烈碰撞。虞归以他特殊的身份，揭示了先祖让地的深远寓意——身外桃源终难永固，唯有内心的安宁才是永恒乐土，为桃源一族在“坚守”与“变革”的十字路口指引了方向。

剧照：“侣鸟人”虞归

二、剧作巧思：诗乐舞深度交融与形式创新

该剧以创新的方式在戏剧骨架中，深度融合了诗、乐、舞艺术元素。这并非对多种艺术元素的简单叠加，而是服务于主题表达与氛围营造，旨在提供沉浸式的观赏体验。剧词不仅采用文言，更在形式上精心设计，巧妙运用五言格律的规整、五言古风的质朴、杂言体的自由错落以及七言绝句的凝练张力。不同诗体服务于不同场景与情绪。对剧词的口头演绎探索了“读”“吟”“唱”方式的自然衔接与自由流转，严格遵循“以字行腔”的传统法则，使语言韵律与音乐旋律浑然一体。

现场打击乐的设计尤为出彩，其承担起四种关键功能：音效模拟（如鸟鸣、风声）、节奏支撑（强化舞蹈动作、辩论交锋的韵律，推动戏剧节奏）、段落衔接（通过标志性的节奏型或音色转换，自然流畅地连接不同场景与时空）、氛围营造（精准刻画奇幻、回忆、惊险，如“雷管”的尖锐音效暗示冲突升级）。

剧照：现场打击乐

这部《桃花源》根植于其对传统艺术元素的创造性转化与现代化表达，无论是诗意台词对古风的承袭与新诠，还是角色设置对传统叙事视角的突破，都彰显了在传统基因中孕育当代审美的创作智慧。这种根植传统又面向当下的艺术探索，为我们理解剧中更深层的思辨打开了通道。

三、三重危机的戏剧呈现

（一）资源困局：乐土之茧的窒息绝境

“自我族人居此以来，耕读传家三十余世，人丁之数已百倍于当初。”司农的忧虑打破了桃源宁静的表象。有限的“三围之内”，在人口膨胀的压力下，“几无旷土”。族人“连年垦荒，以造田起屋”，竭泽而渔式的发展已至极限。司农的警告冷酷而现实：“若不从长计议，则后辈族人将无田可耕、无处可居矣！”资源危机，这个任何封闭系统都无法逃避的终极“诅咒”，终于降临在“天外天”般的桃源。齐唱《然也歌》以急促的节奏和重复的唱词强化了这种群体性的焦虑：“然也、然也！三围无旷土，田屋将不足！”

剧照：女声歌队

更令人窒息的是桃源应对危机的本能反应——“筑四围”。这看似是解决方案，实则是封闭逻辑下的绝望循环。回望历史，“三围”的建立正是桃源面对每一次冲击时筑起的更高围墙：

“一围兮花墙，密林为障以布防”——为防族人出走；

“二围兮溪渎，迷津作阵以隔阻”——为阻外人造访；

“三围兮烟浪，缭雾相接以乱向”——为御外界疫情。

每一次危机都促使桃源向内收缩，以更坚固的壁垒换取暂时的喘息。然而，“先人视为屏障，后人视为牢墙”，物理空间的绝对有限性注定了“筑四围”只能是饮鸩止渴。族长清醒地认识到：“田舍不足，则民生难安”。当生存空间被挤压到极限，当“后辈无田可耕”成为现实，桃源作为物质乐土的神话，已在资源困局中走向崩塌的边缘。这不仅是桃源的困境，更是对地球上所有“孤岛式”发展模式的无情拷问。

（二）社群瓦解：万千之众的冰冷疏离

当资源的绳索越勒越紧，维系桃源社会的温情纽带也在无声中断裂。司礼的陈述“今者族人万千口，同辈相见不相识，何况隔代。”曾经“不足百户，亲如一家”的亲密社群，在人口规模剧增后，无可避免地滑向“陌生人社会”的深渊。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变得稀薄，“家庭观念愈重，而宗族观念愈薄；向心之力愈弱，而离心之力愈强矣！”《然也歌》再次响起，唱出的是对礼法失效的忧惧：“然也、然也！人丁万千口，礼法俱堪忧！”

“三围”在此刻显露出其更深层的心理疏离效应。它不仅隔绝了外部世界，也在无形中区隔了内部空间。不同区域、不同家族的居民，在高墙与迷阵的暗示下，心理距离悄然拉大。而“草尝事件”则如同一枚投入死水的巨石，彻底搅动了表面的平静，暴露出深层的裂痕：1. 规则失范：草尝“擅自外出十年而返”，公然挑战了祖训“不乱内、不涉外、不思迁”的铁律。他的行为本身，即是宗族权威和集体规则崩塌的象征。2. 信息冲击：草尝带回了外部世界“疫情频发”“浊气弥漫，污水肆流”的信息。这不仅打破了桃源的信息茧房，更引发了“桃源不秘”的群体恐慌（“咸谓桃源不秘”），动摇了其赖以生存的“隐秘性”根基。3. 代际冲突：草尝追求个体价值的实现（“远行或可觅新生”），与其父兄甘愿接受“其生纵久，亦已定格”的传统生活模式形成对比。这种代际间的观念鸿沟，正是社会凝聚力瓦解的鲜活体现。

族长将司礼之忧总结为“民生不安，则民心难向；民心不向，民族难兴矣！”当共同生活的基础（资源）动摇，当彼此认同的情感（社群）消解，桃源作为精神共同体的内核已濒临溃散。

（三）信仰崩塌：祖训神话的黄昏挽歌

最深重的危机，潜藏于精神信仰的层面。司乐的忧虑直指核心：“祖训有云：‘凡我族人，当誓守桃源，不乱内、不涉外、不思迁。’然世事无常，久则生变。民心亦如此……人心必不永固。”维系桃源数百年的精神支柱，在现实冲击下摇摇欲坠，其神圣性与感召力正急速流失。《然也歌》第三次响起，唱出了最深沉的绝望：“然也、然也！人心易浮动，祖训恐难守！”

剧照：族长与司乐

回望桃源史，几乎每隔十世，必因内部压力（如人口增长、人心思变）或外部冲击（如武陵人造访、翼装者事件）而爆发危机，继而催生“三围”的建立。每一次筑围都是对“誓守”祖训的极端强化，却又在无形中积累了更大的反抗能量。这种恶性循环，使桃源陷入了信仰危机的历史周期律。

更令人忧心的是宗族记忆与精神图腾的传承危机。《仙侣情缘歌》所传唱的仙侣恩情（“纵引千江水，难报涌泉恩”）是桃源存在的伦理基石。然而，司乐坦言此歌“恐不为今人所晓”。年轻一代对起源故事的淡漠，对“涌泉之恩”的遗忘，使得祖训日益沦为空洞的教条，失去了情感和价值的支撑。当维系一个社群的共同信仰和核心价值认同发生动摇，当“民心不向”（族长语），桃源作为理想社会存在的精神合法性，已然崩塌。这第三重危机，是资源困局与社会撕裂最终侵蚀精神世界的结果，也是所有危机中最具毁灭性的力量。

剧照：《仙侣情缘歌》凰鸟仙侣

结语：破茧重生——从“守地”到“守心”

剧本的高明之处，在于它并非孤立地展现这三重危机，而是通过精妙的戏剧冲突，揭示其相互交织、互为因果的内在逻辑：资源紧张（第一重）是生存基础的根本动摇，它直接加剧了生存竞争和空间压力，破坏了桃源“怡然自乐”的和谐表象，成为社会疏离（第二重）的温床。人丁兴旺带来的不是繁荣，而是冷漠与隔阂。社会疏离（第二重）瓦解了集体认同感和归属感。当个体在庞大的陌生人群中感到孤独，当宗族纽带松弛，他们更容易质疑权威，挑战传统规则，这便从根本上动摇了精神信仰（第三重）。草尝的出走与回归，正是社会凝聚力瓦解后个体意识觉醒的必然结果，也是对“誓守”祖训的直接挑战。精神信仰动摇（第三重）则使桃源失去了应对资源和社会危机的思想武器与行动共识。当祖训不再被真心信奉，任何需要集体协作和牺牲（如节育、规划、共渡时艰）的方案都难以推行，反而会加剧资源紧张和社会撕裂，形成恶性循环。

草尝事件是三重危机交汇的戏剧性爆发点。他的出走，源于对桃源资源（药材）匮乏的不满，也源于对个体价值的追寻。草尝归来，带回治病药材，虽解疫情之危，却打破桃源“不涉外”的祖训。其行为本身引发了关于规则、开放与封闭的激烈争论。

随后的长老会议则是三重危机的集中剖析与应对方案的博弈场。司农、司礼、司乐分别代表资源、社会、精神三个维度陈述忧患。族长“民生难安-民心难向-民族难兴”的总结，精准勾勒了三重危机的连锁反应。而虞归对三公建议的点评（强调变革、疏导、凝聚人心），以及最终“双玉箴语”的揭示，则指向了破局之道。当族长手持“得心安处即吾乡”的祖传玉佩，与虞归所持“莫于身外觅桃源”的家传玉佩相遇，两块玉严丝合缝地合为一体时，全剧达到了震撼性的高潮。

至此，其宣告了传统桃花源幻象的彻底破灭，真正的危机不在外部侵扰，而在内部的失衡与僵化；真正的桃源不在身外隔绝的乐土，而在内心安宁的归处。它揭示了先祖虞公夫妇“拱让福地”行为背后的真义：安宁之乐“在乎心间而非身外，不以境遇之迁而遂可夺也”。全剧借虞归之口点明破局方向：应对资源危机，需“援鉴大禹治水之策，设法疏导，以收长效”，而非一味“筑围”封堵；凝聚族心，需“涉身乡俗、学业、社事、宗礼”，但更需“感应于内”，生发“向心之力”；对待祖训，应“顺应时势而变”，方见长效。

原创诗乐情景剧《桃花源》启示我们，在资源日益紧张、社会加速变迁、价值日趋多元的现代社会，任何追求绝对隔绝与静态永恒的“理想国”终将陷入桃源的困境。可持续的、真正的“福地”，在于构建一个开放、包容、具有韧性的共同体，一个能激发内心归属感与安宁感的“心安之处”。这才是穿越危机迷雾后，现代人可永久栖居的“桃源”。

作者信息

郑伊琳：女，上海师范大学音乐学院2023级硕士研究生。